文艺评论 || 大雪如盖 春日成画--评阿占中篇新作《丹青记》

在《中国作家》2025年第3期的重要位置,我读到了作家阿占的中篇小说新作《丹青记》。
小说是虚构的真实,《丹青记》却“真实”到让我一再地去对标。阿占“绘”声“绘”影,笔笔精到,让各种人物活了起来,动了起来。毫无疑问,阿占对艺术圈的把脉精准且充满悲悯——小说中的艺二代“石愚”,并非生来沽名,只是在虚妄和追捧中迷失了自己。“彦缺”代表着由技入道的艺术真理,不妥协不讨好,大率妙造。“甲大”则是一种人生态度,自由天真,不流于俗。“老穆”是生活的践行者和固守者,却也带着难以摆脱的桎梏。而主角“抱白”,是千万个毕业于美院的艺术生化影,他们懵懂,怀揣梦想,踏入社会甫始,因不解人情世故而难辨高山的真伪,亟待经历了理想慢慢被生活磨平的过程,成仁者始终未放弃自己,先把蚌壳打开,任风沙粗粝打磨,追寻那渐生的光芒,直至被慧眼识珠,或者自在于天地间。“抱白”是希冀是未来,也是千万个艺海中苦苦挣扎的我们。小说中“逸之”着墨不多,我却以为最能彰显阿占的艺术见解和人生观,“逸之虽说不官不贵,但活得平静。这样的命,若排出盘来,应该是清纯。”
小说读罢,我能记住每一个人物,也能理解每一个人物。从行雅贿的藏家“季老板”到门派不明的女弟子,酒桌众生相亦是人间脸谱,光鲜艳丽有之,寂寂无名有之,他们好像就在我身边,在我出入的艺术圈。我还记住了“甲小小”,这个角色出场不多,仍鲜活灵动,这是作家的功力,属于阿占最成功的地方之一。
写小说,不外写人物的宿命和人性的幽深。阿占显然是有分寸的,她冷静地旁观,沉着地叙述,不虚摆观念却能生成深刻观念。阿占又是睿智的,有能力让读者在阅读中获取共频共情。是的,这个世界,有彦缺就有抱白,有石愚就有逸之,有老穆就有小穆,有仙妻就有丑妻……可谓处处呼应,事事勾连,字字精彩。
作为一个艺术中人,我不得不说,小说中的丹青修养和术语、国学储备与见解,对塑造人物形象起着重要的作用。想必阿占是下了功夫的,但绝不“掉书袋”,她将丹青技法融入人物心理活动,用艺品艺格呈现大局观,予人融会贯通之感。“时间千年包了浆,那泛黄的古纸上,水意弥漫,气场淹润,每一笔水势,或动或静,或急或缓,都是姿态。”这是多么美好的艺术体悟,只有深浸其中才会懂得,只有懂得才会惺惺。
阿占写作,惜字如金,无一句废话,诗意不纵情,画面感绝不空置。比如“台风刚走,明也楼和悠也楼之间折了几棵老树,虬枝错横着”,比如“急雨泡过的米白色内墙,水渍层层洇开,像一张巨幅的老宣”,这些真的很国画,深涵东方美学——小说读完,才知她白描的不仅仅是自然现象,而是隐喻老树虬枝乃老一代艺术家的精神内核。
还有,她写“溽夏已过,气息开阔起来。蜻蜓在阳光里低飞,翅膀上镀了一层金”,她还写“秋风乍起处,凭栏半池皱水,正呆望……”把最初的那个文艺美少年刻画得入木三分。至于“作画之于作画人,就像“酒之于酒鬼,钱之于赌徒,烟之于烟棍,都是身家性命般的紧要”等频出的金句,更是不胜枚举。
小说中我认为最精彩的地方在于彦缺和荆浩的一场跨时空交流。彦缺完全进入了荆浩的世界,他在践行“凡数万本,方如其真”。“真”是笔墨的尽头。可忘笔墨,唯有真景,才能由技入道。天道也好画道也罢,天道不语,画道唯有真情实意才会感人。
《丹青记》之艺术圈万相,无不真实而生动,阿占苦心经营,才情经由文字,整体有型又细节满格,带领读者走向立体又自由的艺术人生,纷扰又温暖的烟火人间。小说最后,阿占给了读者一个美妙的画面:“大雪如盖,春日成画”。是啊,不单单人间烟火四季轮回,她也给了我们诗意且对立统一的春夏秋冬:春枝逝去亦新生,夏蜓镀金似光明,秋水惆怅却温柔,冬日雪盖春来画。
我想,画中求索之人最终追求的无非是“人无金石寿,何以万年忧。今日且为乐,挥毫任自由”。
读完《丹青记》已夜深,掩卷入梦。梦中是一墙又一墙的水墨人物,巨大生动,有着淡淡的色彩,生旦净末丑,活过来一样。只见空间螺旋似的,延伸至地下三四层,感觉有些骇人,又有些空灵,周围渐无人,只一个声音说:左拐,可以坐电梯升上地面。到了地面房间,风来清爽,蒲草与屏风相应。起初我茫然坐于木椅,而一位骨骼清奇的老先生,身着长袍,面露微笑,于对面施然站立,无一句对白,却俨然似丹青祖师。这不正是阿占在小说中对于“彦缺”的塑像吗?这段文字是借“抱白”的视角生成的——抱白恍恍然然,眼前现出一片仙林,是元代大家倪瓒笔下的那种山林,清的,瘦的,静的,刚落过雨,淡墨近石远山,尘迹绝无,人间的一切颜色都拿去了。偏在这山林中,彦缺幻化成了麋鹿和仙鹤,儒佛相生。
作者简介:冷旭芝,教师。
